要害詞:陳平原
二十年前,在《“五方雜處”說北京》(《書城》2002年第3期)中,我曾談及北京研討的特別魅力:“西安作為古都,上海作為新城,都有其奇特的魅力,可北京橫跨古今,更值得深刻研討。上海開埠百余年,其‘西學東漸’的萍蹤非常顯明,汗青線索清楚,實際框架也比擬不難樹立。可對于中國的古代化過程來說,上海實在是個特例。絕對來說,作為陳舊中國的帝都,加上又是內陸城市,北京的轉型更為苦楚,其成長的途徑也加倍波折,很難套用現成的實際。讀讀東方關于城市研討的著作,你會覺得很受啟示,可用來研討北京,又總有些不太實用——在我看來,這恰是北京研討的潛力地點。‘北京學’必需本身探索,因此更有實際立異的余地,這里所說的,乃是幻想的境界。”惋惜幻想與實際,隔著十萬八千里。
時至本日,除了薄薄一冊《記憶北京》(三聯書店,2020),再就是領導十篇博士論文,組織五場國際會議,開了四輪專題課,我的“北京學”其實乏善可陳。這般事跡,與現在的雄偉計劃相差甚遠,以致我必需在《“北京研討”的能夠性》(《北京社會迷信》2015年第12期)中旁枝逸出,專門檢查“為何我沒能成為‘北京學’專家”。
認清了自家學問谫陋且精神無限,關于“北京學”,確切只能“倡導有心,履行有力”了。于是,我的愛好轉移到講授下去,詳細說,就是立志在北京年夜學開設有魅力且可連續的“北京研討”課程。目的有二,一是吸引更多北年夜先生追蹤關心腳下這座既陳舊又新潮的國際年夜都會;二是盼望有若干博學沉思之士,以北京為研討對象,假以時日,完成真正意義上的“實際立異”。
和先生一路重走“五四”路
陳平原手拿老照片在永定門城樓前
不是善於,而是需求
二十年間,我在北年夜開設過“北京文明研討”(2001年秋)、“古代都會與古代文學”(2003年秋)和“都會與文學”(2011年春)三輪專題課。后者曾以年夜致雷同的內在的事務,為噴鼻港中文年夜學中文系研討生講解過(2010年秋)。也恰是這第三門課的“一魚兩吃”,讓我深感迷惑。布置期中功課,請求以散文漫筆情勢,撰寫“我的北京/噴鼻港記憶——從一本書、一幅畫、一首歌、一部影視說起”。并非專門研究論文,無需幾多學問,卻很能顯示作者對這座城市的感到。港中年夜先生(包括赴港唸書的邊疆先生)廣泛寫得不錯,看得出他們對這座城市相當熟習,且很有情感。絕對而言,北年夜先生廣泛明智有余而感情缺乏,良多描寫顯無暇洞。我料想,不是才幹,也不是時光,而是心情——驕氣十足的北年夜先生,固然身在此中,但沒有真正“進進”北京這座國際性年夜都會。
這促使我深入檢查,我們的先生能否對本身生涯的這座城市缺少清楚、關心與認同?上學期我為本科生講解專題課,期末功課是選擇題:或以老舍《四世同堂》為例,會商北京與戰鬥;或以王安憶《長恨歌》為例,闡述上海與女性。成果是:選擇第一題的9人,選擇第二題的22人;並且,文章程度后者顯明跨越前者。一方面是中文系先生的性別比例,另一方面則是00后年夜先生的特別際遇,使其對于女生命運的追蹤關心顯明跨越戰鬥風云。這點很不難懂得。讓我覺得郁悶的是,這一選擇背后,似乎還隱含一種價值判定:議論城市,青年先生更關懷的是上海。
北京集中了那么多好年夜學,真的是“人才薈萃”。可這么多精英生涯在北京,真正關懷這座都會命運的并未幾——良多人不在意這“第二家鄉”的起承轉合與喜怒哀樂。在國度視角與都會興趣之間,他們顯明偏向于前者。我曾為此年夜發感歎:“你在北年夜(或北京某年夜學)念書,對腳下這座城市,理應有情感,也理應有較為深刻的清楚。惋惜不是北年夜校長,不然,我會design若干考核道路,請求一切北年夜先生,不論你學什么專門研究,在學時代,至多必需有一次‘京城一日游’——用本身的雙腳與雙眼,親近這座因汗青長久而讓人寂然起敬,因富麗回身而顯得額外妖嬈,也因堵車及空氣淨化而使人郁悶的國際年夜都會。”(《對宣南文明的一次“郊野考核”》,2012年5月21日《北京日報》)
單是肄業階段,少則三五載,多則十幾年,這般持久生涯在北京,而對這座城市的宿世此生、得掉成敗不感愛好,這實在很不該該。我愛好周作人的立場:“我的家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處所都是家鄉。”(《家鄉的野菜》,1924年)北年夜先生來自四面八方,所學專門研究八門五花,但即使這般,略為關懷、追蹤關心、關愛腳下這座花團錦簇的城市,兼及國際視野與外鄉情懷,我認為是古代人必需有的興趣與教化。
有感于此,我廢棄了撰寫“北京學”巨大著作的空想,決計此后每年掌管一次“北京研討”專題課。對我來說,這事說年夜不年夜,說小也不小。既然已在中文系講過三輪與北京相干的課程,為何還有那么年夜的壓力?由於這回峰回路轉,面向全校本科生與研討生,介于通識課與專門研究課之間,盼望能闖出一條新路。在競爭非常劇烈的北年夜,本科生尋求績點,研討生重視頒發,讓急促趕路的他們,臨時停下腳步,聽一門雖風趣但與本身所學專門研究有關的課程,不是一件不難的事。
斟酌到本課程包括一兩次郊野考核性質的“行讀”,一開端限制選課人數,最后年夜年夜衝破,換了兩次教室。因是第一次開課,有來自二十個院系的近百論理學生修課,我曾經很欣喜了——中文系(24)、汗青系(19)、城市與周遭的狀況學院(10)、法學院(9)、藝術學院(5)、本國語學院(4)、經濟學院(4)、社會學系(3)、對外漢語學院(3)、考古文博學院(2)、光華治理學院(2)、消息與傳佈學院(2)、哲學系(1)、國際關系學院(1)、周遭的狀況迷信與工程學院(1)、建筑與景不雅design學院(1)、信息迷信技巧學院(1)、軟件與微電子學院(1)、醫學部(1)、燕京書院(1)。選課人數排在前三的是中文系、汗青系、城市與周遭的狀況學院,這在預感之中。由於,這課不是我一人唱獨角戲,還有城環學院以及汗青系的傳授加入同盟。
換一種思緒開課
明明曾經講過三輪,為何還需求四處討救兵?這實在是受我和哈佛年夜學王德威傳授一起配合掌管“都會想象與文明記憶”系各國際學術研究會的啟示。約請若干文學、史學、哲學、考古、地輿、建筑、音樂、美術、影視等分歧專門研究的中外學者,會商北京(2003)、西安(2006)、噴鼻港(2010)、開封(2011)等主要城市,并出書專題論文集,此舉後果極佳。說真話,會前會中會后,聽其他專門研瑜伽場地究的學者侃侃而談,我這才徹底甦醒,為何有“一得之見”者,須特殊警戒“一葉障目”。面臨“北京學”如許的跨學科話題,每個專門研究的學者都有其洞見,也有其盲點。
現在我為北京年夜學出書社掌管“都會想象與文明記憶”叢書,在“總序”中稱(2008):“會商都會生齒增加的曲線,或許供水及排污體系的design,非我輩所長與所愿;我們的愛好是,在擁堵的人群中散步,察看這座城市及其所代表的認識形狀,在平庸的日常生涯中保存想象與質疑的權力。偶然有空,則品鑒汗青,加入我的最愛記憶,挖掘傳統,體驗精力,甚至做夢、寫詩。”這種技巧性的趨避,實在是我及同志的學科佈景決議的,并不具有自然的公道性。作為小我著作,當然應當揚長避短;可作為課程design,這么做并分歧適。
這就說到我以往講解“北京”或“都會文明”課程的局限——究竟是中文系出生,追蹤關心的重要是文學與文明,回避了政治、經濟、市政、建筑同等樣很有興趣義的話題,這般描寫/構建/闡釋都會北京,一定靈性有余,而廣度及硬度不敷。必需是學術愛好附近,且預備從事專門研究研討的,才能夠聽得津津樂道。再說,為求專門研究深度,我們將“北京”掰開、揉碎、挑選,在顯微鏡下細心辨析,不難招致見樹不見林。這個時辰,反而悼念那種高高在上而又粗心大意的講述。
幾年前,在《“北京學”的騰挪空間及成長戰略》(《北京社會迷信》2016年第6期)中,我談及“北京學”必需包括城市史、城市學、城市文明三個層面:“研討北京這座城市的構成及演化,包含天然、地輿、汗青、人物、宗教、風俗等等,是今朝結果最為豐盛,也是專家與民眾間交通最為順暢的。城市史著重于人文學,城市學則更多倚重社會迷信,其議論城市的運營與成長,不是書齋里的坐而論道,而是力求處理當下各類急切題目,如生齒題目、失業題目、路況題目、周遭的狀況題目、治安題目等。是以,城市學更能為當局的決議計劃供給主要參考。至于城市文明研討,追蹤關心想象與虛擬,兼及精力與物資,貫穿現代與古代,理應將飄浮在空中但深入影響大眾生涯及城市氣質的文學、藝術、影視、傳媒等歸入視野。”斟酌到先生的視共享空間野、興趣及接收才能,盼望這回開設的專題課,走出純潔的文史,統籌這三個分歧層面的都會研討。
由於,站在先生角度,若有意成為北京研討專家,那么教員的講解太軟太硬、標題太年夜太小、間隔太遠太近,都分歧適。思前想后,我定了十個字,作為這一回“北京研討”課程的支柱:山/川、都/市、人/文、古/今、中/外。根據這個思緒,再來尋覓一起配合者,編排相干的課程綱領。
請適合的教員講合適的課
與以往直接切進某個特定汗青時段的人與文分歧,這回決議,仍是得從頭說起,起首追蹤關心北京城的地輿地位及空間格式,這才有了北年夜城環學院名傳授唐曉峰的閃亮退場。與曉峰兄瞭解已久,三言二語,他便清楚了我的思緒,高聲叫好的同時,表現愿為此專門備課。在體系體例還沒理順、經費尚未有下落的情形下,我決議先請求課號,干起來再說。
我的泛論“北京研討的魅力及能夠性”絕對較虛,而他的汗青地輿三講共享空間——“北京城市空間的汗青變更”“流泉與北京城”“北京北部山區北齊長城的建築”,一會兒讓先生和我年夜開眼界,對這座城市的宿世此生有了迥然分歧的懂得。在此堅實的汗青地輿基礎上,方可登堂進室,進進皇城表裡。唐曉峰的學妹、同屬侯仁之師長教師門生的張寶秀,現任北京結合年夜學北京學研討所所長,此前也有一起配合,這回請她講解“北京中軸線的時空演化與申遺維護”,同時與我聯手,帶先生“走讀北京中軸線”。
在我心目中,議論汗青及實際中的北京,“都”與“市”必需離開來說,前者屬于皇權(以及諸多顯貴),后者剛剛更多與布衣蒼生相干。我屢次說過,“冷巷深處,平凡人家,才是城市的魅力及精魂地點”。我的“歲時紀勝與文學北京”“風氣圖譜與都會風騷”兩講,讓先生領會紛歧樣的都會生涯與文明記憶。除了應用資料與闡述方法分歧,還觸及汗青時段與政治態度。先生開端從三千年前的燕薊分封走向波詭云譎的近古代史,從宮殿的高聳絢麗,走向平易近間的炊火與日常。
北年夜汗青系傳授歐陽哲生出書過厚重的《現代北京與東方文明》(北京年夜學出書社,2018),再加上往年我曾推舉他在噴鼻港三聯書店發行《胡適的北京情緣——一個新文明人的日常生涯史》,標題略為變更,就這么撮要鉤玄,講給北年夜先生聽,就會很出色的。
我早年領導的博士、現為北年夜中文系長聘副傳授的季劍青,從2007年在北年夜完成博士論文《年夜學視野中的新文學——1930年月北平的年夜學教導與文先生產》,到2017年在三聯書店發行《重寫舊京——平易近國北京書寫中的汗青與記憶》,持久追蹤關心北京的汗青、文明、教導與文學,請他講“從帝京到文明城”“古代作家筆下的北京”兩講,再適合不外的了。
當下的國際化年夜都會北京,不只從遠古走來,更是一路上攜風帶雨,接收各類外來文明的沖擊與浸禮。除了季劍青專門講“近代本國人的北京書寫”,還有歐陽哲生評述瑞典美術史家喜龍仁的著作《北京的城墻和城門》,以及我論japan(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編圖的《北京風氣圖譜》,算是從域外看中國。別的,我還借瓦爾特·本雅明《巴黎:19世紀的首都》、卡爾·休斯克《世紀末的維也納》、理查德·利罕《文學中的城市:常識與文明的汗青》,睜開對本國都會的想象與闡述,作為北京研討的參照系與對話者。
最后一講“記憶北京與想象都會”,既蘊涵著我小我的學術理念,也是想給先生供給更為遼闊的學術視野。對于他們來說,追蹤關心甚至關心腳下這座名城,或許成為其日后從事都會研討的契機或出發點。
這般design課程,盼望既有全體感(而不是姑且拼集),又能表現每個講者的專門研究專長(而不是強行就范),比普通的通識課專深,又比各院系的專題課淵博,對選修的先生來說,我認為是較為幻想的狀況。但這牽扯到年夜學里的資本設置裝備擺設方法,講解者跨院系甚至跨黌舍,組織起來不是很不難。好在列位講者都是伴侶,不計較報答高下,加上方才成立的北年夜古代中國人文研討所,供給了某種機動運作的方便。
書齋之外,兼及“行讀”
若從我本身的專門研究態度,議論北京,往下沉,必需走到汗青地輿;往上走,最好兼及政治史與思惟史。我一直感到,北京作為有三千年建城史、八百多年定都史的國際年夜都會,條理豐盛,線索復雜,研討潛力極年夜。既然本身做不了,那就轉為敲邊鼓,提示或引誘更多年青學者投進此中。這也是我早年撰寫漫筆《“北京學”》(1994年9月16日《北京日報》),近年又量力而行,保持在北年夜開設“北京研討”專題課的緣故。
除了講堂上的圖文對話、聲情并茂以及博學沉思,還盼望對這座城市有更為逼真的體悟,于是專門design了“走讀”環節。只是本年情形特別,此design終極紛歧定能落實。不外曾經承諾選課的先生,若本年其實走不了,來歲再開這課,愿意餐與加入的可以插隊。
為何不知足于書齋里的考證與思辨,特殊誇大“走讀”這個環節?由於在我看來,懂得一座城市或一段汗青,不克不及只靠書面材料,必需懷孕臨其境的感到與領會。
我最早實行這一理念的,是1999年3月9日的重走五四路。在《觸摸汗青——五四人物與古代中國》(廣州出書社,1999)的后記中,我說起:“在本書的寫作經過歷程中,我曾率領包含本書作者在內的若干研討生,沿著昔時北年夜先生的游行道路,用快要五個小時的時光,從沙岸紅樓一向走到因被先生‘火燒’而名揚全國的趙家樓。一路上逛逛停停,指指導點,不時以汗青照片對比或彌補當下氣象,讓思路回到八十年前阿誰衝動人心的春夏之交。此舉說不上有何深入寄意,只是盼望借此觸摸那段曾經永遠消失的汗青。”
現在北京電視臺得悉我的行讀打算,還派記者跟拍,并制作了一期專題節目,在昔時的五四前后播出。惋惜因導演轉行,且技巧手腕變更,此刻找不到原始錄像帶了。日后不竭有人約請重拍,因煩惱釀成了扮演,我一概拒絕。但我的先生接續此思緒,講述五四活動史時,會率領或指引他們的先生“重走五四路”。
若非疫情困擾,只需在京,我每年城市選擇年齡佳日,帶上自家領導的研討生,在北京城的某個角落或某條線路游走,如2001年5月,密云水庫;2002年4月,歡然亭公園;2007年7月,潭柘寺;2008年4月,北京植物園/梁啟超墓;2009年4月,圓明園遺址公園;2012年4月,宣南一日游;2013年4月,北海公園;2014年4月,歡然亭;2015年5月永定門/幽蘭會館;2016年4月,雜書館;2017年4月,交流頤和園/五塔寺/暢不雅樓;2018年6月,中猴子園。那既是一種游玩與憩息,也有材料積聚與地輿考核的意味。帶上事前預備的汗青輿圖及文字材料,沿途對比,思接千古。經過此類行讀,有興趣有意中,你對這座城市的七情六欲,會有更細膩的感觸感染。對于人文學者來說,這種敏理性與想象力,并非無關緊要。
“2001年,我在北年夜開設‘北京文明研討’專題課,先生中有中國的,也有本國的。我跟他們說,趁著老北京還沒有完整消失,趕忙出往四處逛逛了解一下狀況,如許,對這座城市才有逼真的領會,日后做研討,心里會結壯多了。起瑜伽教室首是懂得這座城市,愛好這座城市,然后再談研討。除了瀏覽、查詢、辨析、馳想,把自家的視覺、聽覺、觸覺、味覺也帶出去,這座城市才有能夠‘活起來’,才有了喜怒哀樂,才能夠既陳舊又新穎。另一方面,當我們盡力用文字、用圖像、用文明記憶來表示或闡釋這座城市的宿世與此生時,這座城市的精靈,便得以生生不息地延續下往。”這篇初刊2012年5月21日《北京日報》的《宣南一日游》,本只是輕松的記游,頒發時改題《對宣南文明的一次“郊野考核”》,顯得太正派了;別的,因煩惱惹起不用要的聯想,編纂刪往了牛街星期寺與西城法源寺兩段,有點惋惜。好在基礎框架及態度沒變,那就是凸顯為何故及若何用本身的雙腳與雙眼,來察看、領會、親近這座年夜都會。
對于分歧專門研究的專家學者來說,解讀北京這座汗青文明名城,盡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而對于修課的先生,之所以在講堂與書齋之外,還要補上“行讀”這一課,是盼望其方才起步的“讀城”,能具有某種體感與溫度,進而兼及學問、思惟與情懷。
2022年10月12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圃
(此乃作者2022年10月29日在北京師范年夜學主辦的“世界文明視野中的北京書寫”國際學術研究會上的宗旨講話。供圖/陳平原)